「转载」小镇做题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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​ 很多年后,赵韦才发现,自己从来没有挣脱过束缚。他逃离家乡,甚至出了国,但终究绕不开贫穷的家庭,出身始终是他的短板。成为“小镇做题家”,一开始是他的出路,现在是一种嘲讽。

初三那年,母亲问赵韦:“你上大学吗?如果不上大学,就永远和我们一样,你愿意吗?”

大学是什么,赵韦没有概念,但母亲的意思他懂,上大学意味着更好的生活,和现在不一样的生活。

高考只能回原籍考,于是,赵韦跟着母亲,回到四川县城的老家。从东南沿海的工业城市出发,他们一路跋涉。从火车站出来,赵韦觉得那里严肃而神圣,一批批民工乘着火车走出大山,其中包括他的父母。

为了让赵韦入读县重点中学,母亲动用了关系网中顶级的人脉——一位在当地法院工作的亲戚。在母亲的努力下,村里其他小孩没法上学的时候,赵韦已经坐在重点中学的课堂里。

高二快结束时,父亲回家了,一只手光秃秃的,没了指头,公司不愿意当工伤处理,他只能先回家另谋出路。赵韦第一次领教到母亲说的“和我们一样”,背后是怎样一种残酷的生活。

父亲和母亲一起在赵韦高中门口支起了烙饼小摊。每天早上,父母五点钟起床,做好饭菜,再带赵韦去学校。时间久了,老师们都认得这一家。父亲的三轮车上,食材灶锅和赵韦在一起,一个是眼下的生计,一个是未来的希望。

赵韦感觉扛上了整个家庭未来的重担。他第一次下决心要考上重点大学,觉得那才是摆脱山城的唯一出路。

年级排名表就贴在墙上,根据分数高低从左到右排列。赵韦的名字总出现在右栏,他盯着左侧名次靠前的名单,发现里面总有他瞧不上的同学。以往,赵韦觉得他们不如他聪明,只懂得没日没夜地刷题,到头来才发现,在高考的规则里,分能补拙,掌握了做题的技巧,也能事半功倍。

从那之后,赵韦像变了一个人。他不再玩游戏,而是专心攻克学业。一路发奋的过程中,赵韦也变成了自己讨厌的那类学生:课间埋头做作业;早晨跑操、食堂打饭排队的间隙,也带上小本子,边走边看。父母每天中午把饭送到教室门口,他用半个小时吃完,然后接着刷题。练习题逐渐占据了赵韦的生活,每周休息的时间逐渐缩减为半天,到后来干脆完全取消。就这样埋头苦读了半年,赵韦终于把自己训练成做题专家,成绩也从百名开外,跃居全年级二三十名。

2015年夏天,高考成绩公布,赵韦过了一本线。志愿填报书里的专业词汇他不甚明白。上网搜索填报技巧后,他从所有能够得着的“211”高校里,选择了一所离家最远的学校。网上说,这所学校最好的专业是农业种植,他稀里糊涂地选了,觉得那代表着前程。

赵韦告别小镇。临走时,他告诉自己,别再回头,去追求老师所说的自由人生。他渴望逃离家乡——这里的人市侩功利,为了蝇头小利,不惜违背道德;娱乐只有茶馆、棋牌室,低俗又乏味。也许去了大城市,就不再是这样了。

大学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,操场草坪上有抱着吉他弹唱的人,跆拳道学院的学生穿着洁白宽松的训练服打拳……同学们聊梦想、谈艺术,没有人被困在生计里。

开学不久,赵韦就让家里寄来他用了两年的电脑。以往,他被父母教育,上网代表“不务正业”。直到上了大学,他才知道,对城里的同学来说,电脑、网络也是打开视野的重要工具。

在大学,赵韦还谈了恋爱。和女友一起去参加学院晚会的时候,赵韦看到别人盛装出席,才觉察到自己的邋遢。他开始关注容貌、穿著,学习穿搭技巧。他不再穿从家里带来的衣服了,给自己置办了许多新衣物。很快,父母给的生活费花完了,赵韦就利用课余时间到街头派发传单、在五星级酒店里当杂工。

大二那年,赵韦添置了一台单反相机。买单反的钱来自母亲,那是母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,5000多块钱,相当于她摆摊一个月的收入。赵韦从未拥有过这类高级数码设备。那之后,无论去哪里,他都会带着相机,拍下学校的雨夜、南京的雪。

小镇做题家逃离了小镇,继续一路狂奔。大三夏天,他通过学校的面试,拿下了美国名校访学全额奖学金的名额。他踏上地球另一端的土地,西方社会在他面前展开。他站在纽约时代广场的高楼下,发现人渺小如沙尘,巨幅广告交错辉映的光线,霸占着城市的上空。他这才发觉,家乡其实很小很小。

有时候,赵韦怀疑大学是一个断断续续的梦。特别是假期,赵韦坐上长途大巴,告别城市,回到家乡。推开门,出租屋里的霉味扑面而来。他拉着行李箱,避过摆放在地上的食材和面粉。单间里只有两张床,用一张帘子隔开。每次,他都要缓一阵子,才能适应家里的环境。

暑假在家,赵韦每天都跟父母出摊。他带上书离开出租屋,找了家肯德基,钻进玻璃门后的清凉里,点杯饮料坐上半天。读书间隙,一抬头,父母就在不远处吆喝。阳光直射,他们就在油烟里炸着春卷。旁边的摊贩看不下去,说:“你们在这里晒太阳,儿子就在旁边吹空调?”赵韦感到愧疚。

大学四年,赵韦靠着大大小小的考试证明自己,成为本专业保研的有力竞争者。但临毕业,他开始害怕在本专业读研,觉得自己很可能会在不喜欢的领域里耗费两年时间,最后还是得面临对口专业工作难找的窘境。

他有了新兴趣——大四偶然选修的计算机网络课。尽管课程难度很大,但为了学会编程,他茶饭不思,沉迷于创造的快感。

​ 2019年,临近毕业时,赵韦最终决定放弃就业和保研,多学一年计算机,跨专业考研。他搬出学校,靠父母的资助,一个人租房,修读计算机编程。

身边的同学接连收到企业的录用信,成绩不如他的人也考上了研究生。这让他焦虑倍增,他放弃应届招聘,放弃本专业保研后孤注一掷,去考计算机专业的研究生。他没有后路可退,失败了就是坠落。高中时代的阴影又回来了,一本书看到最后,前面的内容又忘光了。他愈发紧张,通宵学习,清早枕在书上睡着,再到傍晚醒来。

极端焦虑下,赵韦的精神逐渐失控。他的自制力越来越差,到最后日夜颠倒,吃不下饭,体重在几天内骤降8斤。有一次压力袭来,他不受控制哭喊:“对不起,对不起……”

本科毕业时,赵韦的父母出现在学校。他们没通知儿子,就赶来参加他的毕业典礼。两个中年人在晚会大厅不知所措,手机没电了,在女厕门口寻到一个插座,蹲在地上给手机充电。赵韦发现了,忙将他们拉走,到了人少的街道才停下,对他们一通埋怨。

他本想丢下父母回到晚会现场,走到一半,又不忍心,去超市买了啤酒和面包。一家三口在操场旁的斜梯上坐着,灯光灰暗,看不清彼此的脸。赵韦一边喝啤酒,一边哭,过了好久,他跟父母说:“我抑郁了,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。”

手足无措之下,夫妻俩把原因归结为“书读得太多”,觉得如果当初不逼孩子上大学,儿子就不会得病。

2019年年底,趁着春节,父母把赵韦劝回家。赵韦又一次踏上那辆绿皮火车。他跟父母约好,回家之后,必须留给他独处的空间。回到家,父母尽力满足他的要求,用一张帘子遮住了儿子的床。但这层“膜”薄得可怜,父母掀开帘子就能入侵他的物理边界。父母不知抑郁症的缘由,总跟儿子叨叨:“要开心啊。”

赵韦想找计算机相关的工作,但给大批互联网企业投去简历,没有得到过回复——毕竟,他连个与之相关的学历都没有。家里已经拿不出钱让他继续学习编程,赵韦只能在家埋头苦学。最夸张的时候,他连续一个多星期通宵达旦,累得不行就眯一会儿,醒来后继续学。除了喝水,他基本不吃东西,也不洗澡。

父母见他偏执,愈发觉得恐惧。最终他们求助亲友,将儿子交给最有出息的亲戚——对方是工程项目经理,身家几百万。赵韦被介绍去了工地。他说服自己,一边干活一边学习,还能攒些钱上课。

在工地,赵韦的学历成了废纸。他和中专毕业的男孩一起干活,早8点到晚10点,挖土、扫地、擦玻璃、刨废墟。休息时,几十个人围在一起吸着烟,说着段子,烟雾弥漫,只有赵韦适应不了。他盯着自己沾满黄土的白色手套,不明白自己为何走到了这一步。

工作闲暇,赵韦保持着在大学里刷豆瓣的习惯。一次,他偶然点进豆瓣小组“985废物引进计划”,小组成员都是毕业于“985”“211”高校的学生,他们曾是应试教育规则下的强者,走上社会后却被打回原形。

小组里有天出现了一个热帖,发帖人自称“小鎮做题家”:“出身小城,埋头苦读,擅长应试,缺乏一定视野和资源的青年学子。”带有戏谑意味的自嘲戳中了很多人的痛点。

赵韦在组内发了帖子,写下自己的遭遇。他的经历引发了共鸣。逃离山村梦碎,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赵韦和其他的小镇做题家,有人评论他“字字泣血”。

可在父母眼里,赵韦的痛苦,无非是因为缺乏耐力和体力,无法在工地生存。他们一直劝赵韦,能忍则忍,有能耐的亲戚同样出身工地。

为了离开工地,赵韦持续降低着对工作的期望值。他不再只盯着互联网大公司,规模小的公司也可以,后来,也不再执着于当一名程序员了。最终,一家小公司要请他面试一个文员岗位,工资不多,要是中午多点一份菜,晚上就要少吃一点儿。赵韦接受了,那是唯一能把他从泥潭里打捞出来的机会。父母反而慌了——租房吃饭,到头来剩不下什么钱,拿什么生活。

他们在微信里教训儿子,逼他回工地谋生计。谈起父母,赵韦又想起一家人出门摆摊的除夕。父亲上了主办方的当,租下了人流稀少的摊位。为了挽回损失,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其他地方摆摊,还因抢摊位跟人打了起来……

想到这里,他心疼父母,他们劳心劳力地培养他,到头来儿子变成这副模样又让他们感到可悲。可他又有什么资格俯视父母。父母做了一辈子农民工,即使被城市淘汰,也可以没有心理障碍地回到小镇的怀抱。不像他,既无法在大城市落脚,也回不了农村。

原文:小镇做题家

作者:陈晓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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